睽違已久,如何描述一檔記憶中的展覽?不可能的時態練習:黃點點《關於髒掉的檸檬黃色》
文/林沛瑤
首先必須承認我不是故意要點題才拖延至今的,雖然去年(2021)十月時看完點點(黃毓庭)在众藝術的展覽後,在回台北的客運上一路興奮,當天便回家洋洋灑灑地寫了一些東西,也跟本來不太認識的點點約了開心的聊天。當時雖然在心裡承諾自己要幫喜歡的展覽好好寫寫,卻拖延至今才終於完成。除了當初就寫下的素材再梳理,睽違已久,也補述、整理了一些再度回溯時的想法。
想像的時間:可能性載體之間的夾層
關於這一檔展覽,我看到一個總是不滿足於當下的創作者,試圖為他鍾愛的(記憶中的或想像中的)物件們在空間中給予時間的厚度,透過註釋般的間接補述而非再現,一一賦予只存在想像中的過去或未來。雖然將它們個別分開來看,全都是些靜態的東西:燈、紙、素描與文字、攝影、木心板、石膏、黃色顏料。換言之,沒有一個東西會動(除了一支只有兩張照片的幻燈投影),但在多個游移於草圖、複寫、素描或仿作的作品可能性載體之間,這些可能性之間的偏差,在夾層中形成了特殊的時間厚度。藝術家透過所有空間性的佈局,所想要談的卻是展場中這些共時物件之間形成的、想像中的時間關係。這些載體雖然在空間不動,卻在各不同的觀看路徑之上發生了過去與未來,為觀者提供了近似於回溯記憶的經驗。就像〈書冊〉中他寫道:「如何描述一份記憶中的色光正在偏差?」
然而這份「記憶」在一開始並不是觀者的記憶。
一進門,作品位置圖下面的臺座上放置了〈書冊〉,裡頭有關於展覽內物件的索引。顏色淺而亮的木頭佔了材質中的一部份,另外則是許多的紙張,包含攝影輸出、〈草圖桌〉上的草圖,兩面相對的牆上都掛著裱了框的草圖與攝影(考量到藝術家的創作概念,我雖使用「草圖」指稱所有在紙張上的素描與書寫,但「草圖」未必只以作品前歷史的身份存在於展場)。展場中間有幾個物件,有五盞懸掛的燈,在灰色地板上共構出一個檸檬黃色的花型(而直接看燈泡卻有些偏綠);一個淺亮木頭小桌上鑲著兩張攝影;以及兩塊形成夾角的、中間被切割過的木心板。牆上的攝影作品都有晃動的模糊,光線在其中化為筆觸,垂直、水平或者翅膀的形狀。
關於敘事:在空間中偶而交錯的時間線段
彼此互有關聯的物件不會直接並列在一起,而是打散在空間中,觀者可以先隨意決定一個參觀的順序,全部閱讀完後就能自行串起其中的關聯。整個展覽像是一本沒有裝訂的書,但也靜悄悄地透過空間安排暗示了幾種觀看順序:或許會先拿起〈書冊〉,然後沿著〈草圖桌面〉,走到展場中間,一邊看牆上的草圖和攝影,一邊回頭看展場中間的物件(因為發現了其中的關聯);也或許像我一樣,先看完物件與草圖,再拾起〈書冊〉翻閱對照。
這檔展覽不同的是,文字、索引與草圖的存在,不是為了說明或補充個別作品的概念,而可能是作為作品概念的理想型、作品正本與主要產物,又或者是作品的前身、複本(物件的再素描)、仿作,且性質往往是流動而複合的,也因此沒有絕對二分的「作品」與「草圖」(為方便指稱,以下開始稱非紙本草圖的作品為「物件」)。逛完一輪之後,物件與草圖之間形成了夾層,這時〈書冊〉內的索引才開始真正發揮它的導引作用。進入第二輪的觀看時,隨著已經自行連接上的某些想像(像是在玩連連看般,例如檸檬黃色、燈光的色偏、花,以及它們有著墨水暈開痕跡的草圖),這些空間中的物件已經被轉換為具有時間性的閱讀,被〈書冊〉與草圖內的文字引導著進行某種時間序列的想像。
不可能(再)發生的時間如何發生?
然而這些東西所形成的時間卻又不是綿延的。我們無法在閱讀了〈書冊〉的引導後,就將整個展覽的所有物件排入一串固定的序列之中(如同一本小說或一部電影),但卻的確有一些時間,在某幾個物件所在的點串連起來之後,形成了一些時間線段偶爾互相交錯;尚未形成網絡,卻的確彼此有些關係。
這次展覽吸引我思考的是,這些物件與草圖交互鋪展出的蒙太奇潛能。透過文字與物件之間的互文關係,推動了這些尚未實現的時間剪輯;雖然「推動」,但仍舊並未真正「實現出來」。例如〈初次見面〉中的石膏模,是「與你握手的經驗」的「仿作」,也是草圖所描寫的具體化,翻印出了手與手之間的空隙。這次翻模絕不會是初次見面的握手了,卻也因為不可能,「初次」反而清晰地被召喚出來。我猜這對藝術家而言也是重要的:永遠尚未被落實的潛在蒙太奇,只存在於意識被喚起後啟動的連結,近似記憶的一種東西。對藝術家而言或許是記憶,對觀者而言,則是由藝術家給出的一個虛構時間端點出發,自行在想像之中形塑出類似記憶、有點像敘事卻又不完全是的東西。
等待(卻不能真正)實現的時態:往未來啟動的過去式文體
有些物件好像隱約地跟一個特定的人有關,「他」的創造物〈向S借來的作品〉、與「你」一同的記憶〈初次見面〉以及〈快門鍵〉影像中「他」衣服上的羊。但是即便感受到相關性,看完這些物件後,這個人的面貌與質地卻依然模糊而渺遠。藝術家在展覽中提供了一些回憶與想像的紀念品,紀念品並非回憶本身,只是回憶的局部或衍生物,卻能讓你憶起那段記憶。
像是〈形態是對的,顏色是錯的〉的作品名稱,或藝術家在〈書冊〉第15頁中寫道,「我實在 覺得各種迷人的事物 都弄不出來」,包括書冊內的文字、作品名或草圖中的手寫字等,透過文字如註釋般平行於物件的存在,以絕對的過去式寫出實現/再現迷人事物的不可能,並實際創造出這些不(可)能真正再現回憶的物件,物件因此徘徊於當下與過去式之間;於此同時,又並置了包含空白與未完成想像的草圖往未來啟動。這三者之間的夾層與模糊地帶,才能指向他心目中迷人的東西。對我來說,這些物件也是藝術家事後送給自己的、回憶與想像的紀念品,即便拍下的顏色與當時看到的停車場色光存在著偏差,即便髒掉了還是盡力找來檸檬黃色的燈。(髒掉的究竟是回憶還是現在?)
或許模糊而渺遠因此是必然的。
我認為的虛擬與他認為的虛構
實際交流時所談及的問題,讓我發現藝術家自身與觀者詮釋的有趣差異。對藝術家而言這個展覽比較是虛構(在我談及虛擬時,他的回應),我事後試著以〈交換木紋〉中,現實中木紋完美(無縫)交換之不可能來理解這個差異。對他而言,想像中的狀態與現實的落差是絕對的,想像先行而虛構,實際操作後發現不能實現於現實之中;對我而言卻還有著虛擬的性質,現實的物件存在狀態(木紋互換與鋸片縫隙)本來對我不存在著「應有卻未達的狀態」,在與〈書冊〉的文字對照後,卻召喚了我對完美交換的新的想像。這些由想像召喚出的、與現實狀態之間的落差,對我來說更接近透過虛擬衡量真實/現實的狀態。而在看完這個展之後,這份沒有過去、發生於當下的類記憶經驗,終也將成為觀者腦袋中已完成的記憶線段、一份過去的記憶,玩完的連連看已經找到了另一個端點,沿著作品給出的端點開始畫線的初次體驗,將永遠無法完全再現了。(所有的展也都是一樣的吧?)
p.s. 為了回顧看了點點的網站,在他的展覽紀錄尾端,影片中記錄下了〈兩行字〉這件本來攤開在〈草圖桌面〉下方地上的作品。咦?我怎麼沒印象有這一件,去看展時沒看到。後來一問之下發現,原來卡在草圖桌桌腳的紙捲就是它。以及我沒注意到〈形態是對的,顏色是錯的〉這張照片原來有名字。有些東西反而特地回頭去翻找才會發現。